“之前还是小看你萧谨之了,不愧是太一宗弟子,虽然人才凋敝,可是教出来的弟子,到底是个个不凡。”
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。
在山路上是胡牧之,如同敛翅的鹏鸟。往后是山谷万丈,高风呼啸着吹动这他的衣袍,他挺立不动,站在那里,就好像他才是这天地的主人。
“论名门英才,比不得胡兄。”
萧慎说道,眉宇之间有着掩饰不住的少年意气。或许刚才他还在跟绾秋说说笑笑,或者逗一下王安归的孩子心态,可是面对生死攸关的关节,他往往是格外的冷静和不惧,这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。
他也不知道,他的名字已经进人仙、俗两界,甚至世家门阀的眼中了,从太一宗诸位真君对他的栽培,再到慕容垂那一句“此子前途无量”,再也不能置身事外。仿佛是一颗冉冉新星从山峦中升起,虽然现在仅仅是一个被人听过,却无足轻重的名字。
胡牧之听到了萧慎的回答,大笑了几声。落在他手臂上的乌鸦对此有若习以为常,满不在乎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,脑袋折到身后,团成了灰黑色的一团羽毛。乌鸦是一种奇妙的生灵,民间有些时候觉得乌鸦鸣叫是凶兆,但是北方很多地方却奉乌鸦为神鸟,史书上也有很多觉得乌鸦好处的记载,不过到底多少是后人附会的,倒是不好说。
在战争里,乌鸦又长城作为探听虚实的一个标准,不过这完全与占卜的吉凶悔吝无关,单纯因为乌鸦机敏而聪明,叫声震耳欲聋,便于观察而已。对于萧慎本人,他看到乌鸦的时候总是想起来梦仙老人的自述,最后的闭关被乌鸦叫醒,这才走出百年漫长的神朝幻梦,实在是悲凉,让人不忍卒读。
可能鸦鸟本来不在乎世上是吉是凶的评价,就如同胡牧之不屑于名门正派和世人评说一样,他锋锐的眼睛盯上了萧慎:
“你要是能猜到九鼎在何处,不放说一说,要是和我想的不一样,说不定就放你走出去了。”
胡牧之的言辞很是嚣张,但是比起之前一见面就泛起的火药味,已经客气了很多。
“难道不是胡兄寻觅不得,左右无路,困于此处,这才找到我等吗?”萧慎慢悠悠地答道,看到胡牧之不言语,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,但是觉得自己猜中的,十有八九是真的。
“不错。”让人意想不到的是,胡牧之竟然一口承认下来。“但是论熟悉这片山界,阵法上风,都在于我,你们难道有什么反制的办法吗?”
“大概没有。”萧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绾秋,女郎依旧沉静如水。
“那请这位道友借出夏王铜筹,这样以来,我们还可以通力合作,各取所需不是么?”胡牧之抚摸了一下乌鸦的头颅,乌鸦抖了抖羽毛,张了张嘴,却不曾出声,仿佛安静地等待着绾秋回答这个强人所难的要求。
“刚刚还在笑谈英杰,现在却周容为度,名为请借,实则明抢。胡牧之君的变脸之快,以及大言不惭,萧某平生仅见。”
“哪里,哪里,过奖,过奖。”胡牧之却不以为耻,连连答应着,如同被人夸赞一样。不知道是该说他是真小人呢,还是完全把世俗的规矩忘乎身外了。他也不督促,绾秋听到这句话,沉吟片刻,说道:
“倒也不是不可以,但是你能回报我什么呢?”
“赤鱼金丹,天地灵物,随需要任取,唯独一点,我必须拿走夏王遗物,包括你们圣物在内,无论它是什么。”
胡牧之此人实在是深不可测,思虑难猜。萧慎想着,一开始针锋相对,现在却谈起了合作,思虑难猜,只能按照之前所说的,静观其变,顺势而为。
“你说的这些,无需合作,自然可以得到,除非实在没有缘分。”绾秋说道。“除非你明抢,不然你没什么可以打动我的东西。”
“女娃,你太不上道。”胡牧之嘲讽道。“你道我是明抢,可知我是受贵宗宗门所托,取回圣物,是名正言顺。”
“是名正言顺的抢。”绾秋被那一句“女娃”了,毫不客气地说,就像拆穿葛依山的虚情假意一样,随性而果断。不得不说,在眼下的情形,说两句好话和回骂过去其实没什么差别,可是骂人毕竟不好听。
“你们妙隐娘娘难道不曾派人找到你?不曾说过类似的话吗?”胡牧之从来不在乎这些言辞,像是很有礼貌地说道。
“原来是这样吗?你们串通好了的,可惜葛依山连提出都不敢提,就仓皇而逃了。”
这句话说得有些夸大,为了糊弄应该不知情的胡牧之,绾秋也没有说自己刚刚见到葛依山,生怕二人再碰面。胡牧之笑了,说:“原来来的是灵识宗宗主的左膀右臂,那位蛇蝎护法。当然,那是因为,她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,但是我有——”
他压低了声音,好像神神秘秘的,不能让隔墙有耳听到,然而山路开阔,四下无人,在场的四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——灵识宗宗主令,你是想要还是不要?”
萧慎不知道宗主令是什么,不过从名字听起来,应该是很重要的信物。绾秋瞪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胡牧之:
“你怎么有——”
“哈哈哈哈哈,不错!”
她震惊的表情中了胡牧之的意料,后者满意地大笑起来,反手从袖间拿出一枚小巧玲珑、六角见方的铜片,在指间把玩一圈,铜片上常常被人拿在手里的而产生澄黄的光泽,明亮而美丽。
“灵识宗,宗主令,前任宗主良安真人从地火中炼成,刻南方赤帝字号于起上,背后书四字‘正本清源’,地火成令与良安灵气共存独此一份,不能仿造,见此令如见宗主本人,不服从者,重可至逐出宗门,你不会不知道。”
说着拽住尾端红绳提起来,远远地把示于绾秋,确实是和他描述的一模一样。他手腕这一动作,乌鸦跟着站立不稳,扑闪两下翅膀,看见闪闪发光的金属,便倒挂在胡牧之手腕上,用喙去敲啄轻巧的铜令。
鸟的爪子勾在人皮肤上是很痛的,尤其是动来动去使力的时候,轻一下重一下,挠得人直吸冷气,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。沉寂中,胡牧之早在心底把这畜牲骂了个千百来遍。
难怪葛依山下黑手不成,过了贬损人的嘴瘾便走,果然是后续有安排等着她。好在这两个人不知道彼此在哪,葛依山应该是用某些方法追着绾秋来的。若是让他们提前见面,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各怀鬼胎的主意。当下他们正要瞒住这一点。
绾秋乱糟糟地想着,说了一句话:
“好,我用夏王遗物与你交换,一言为定。”
胡牧之放下手,把那那一样黑的鸟儿捉下来,左手指腹部向瞪着他的乌鸦头上一点——到底是不舍得打的——然后放开了乌鸦儿,让它飞到旁边的树丛里。
他将手里的东西抛给绾秋,绾秋一手接住,翻过来注入一点灵力,用灵识宗特有的功法确认这是正品无误,仔细地放到随身的荷包里。
“女郎请吧。”
胡牧之盯着绾秋,灵力酝酿,以防不测。绾秋嫣然一笑,白玉一样的手指抚过面庞,落到了发髻上。她轻轻摘下发簪,黑如夜幕的秀发散落到腰间,逆风飘到她脸上,忽然像是蒙了一层轻纱。她用发簪拨开眼前的长发,萧慎这才看清那被当做发簪的,竟然是一支细细的铜筹,上面隐约刻着难以辨认的古篆。
“还蛮沉的呢。”
说罢抛向空中,上面的字迹显现出被灵力碰过的金光,如同符箓。统筹划过半空,琳到最高点的时候,突然停在原地,金光一时盛极,璀璨夺目。
“住手!”胡牧之意识到了不对,大喊一声,从身后捞过法器,就要动手。忽然之间,阴阳激荡,九霄云雾霎时下降在半山之上,一声霹雳,雷霆浩荡,宛如十万玄兵扑地而来,银河见万马奔腾,势不可挡,让他自顾不暇,哪里顾得上别人!
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,震惊百里,山川动摇,飞沙走石。如果是在秘境之外,那必定是一场天灾,死伤无数,震动天下。可是这毕竟是秘境中,处于外面的人什么都感觉不到,或者说,只有在这里小小的术法能够引发天地之间的变动。雷火之术本是仙道基础,但是术法毕竟威力有限,再如何,走在神州大地上,恐怕没有人可以引发如此天威。
自然之浩荡,非人力所能相比,神仙也不行。有传说神朝降下天人的,也不过是万丈光辉、风云变幻,哪能妄自变更天地运行,与日月争辉?
也有那狂妄无匹的,比如胡牧之就向来置因果报应之于度外,可是他现在不过是金丹修士,只能拼尽一己之力。“作浪”上的金光闪动,字符流转不息,可是却被映衬得暗淡许多。胡牧之咬咬牙,双指并拢,置于眉心前方,灵识摧动,清喝一声。只见得饕餮假面慢慢分解飘散,露出他原本的面容,本来清秀俊雅,在没褪去的深色文章里显得有些阴沉。
飞散的假面像是黑与金的蝴蝶一样,环绕他本人纷飞而动,联络成片,衰败而华丽,犹如饕餮贪婪的利爪。